新京報插畫/許英劍
編者按:當代詩人汪國真于昨日凌晨去世。隨之而來的對于青春的緬懷,或是對于詩歌的研究討論,成為朋友圈話題,甚至引發友人爭執。汪國真是不是詩人,他寫的究竟是不是詩?本文作者曾于2007年見過汪國真本人,后者曾說:“檢驗詩歌價值的權威標準只有兩個,一是時間,一是讀者。”就“讀者”來說,汪認為自己的詩歌一直有讀者,“因為每個人都有青春”。或者這么說,他和他的詩歌代表了曾經的一種“流行文化符號”更為貼切。
褒貶不一 誰真的讀過汪國真
汪國真去世,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最“狠”的一句評論是:一個詩人怎樣才能上頭條?死。
我知道說這話的人對逝者并無不敬之意,只是道出了一個殘酷而無奈的現實:詩歌這種文學體裁早已退出了大眾文化傳播的視野,不僅是像汪國真那樣大肆流行的詩人不存在了,連真正的詩歌讀者都已經很少很少。這個年代的詩人有點像珍稀動物,必須有點詩歌之外的元素加入,才可能引發廣泛關注,例如余秀華和早幾年的趙麗華。甚至可以想見,汪國真占據朋友圈和媒體頭條的時間大約也不過一兩天——等人們各自憑吊完自己逝去的青春歲月,緬懷完那些一起讀詩抄詩寫情書的玩伴,誰還會再提起汪國真?
汪國真還有讀者嗎?2007年夏天,我第一次見到汪國真本人,就當面問了他這個問題。而汪國真顯然對這個唐突的提問早有心理準備,他有一套完整的應答邏輯:“我的詩歌一直有讀者,因為每個人都有青春,我的詩就是寫給青年人看的。”而且他堅信自己的文學成就會得到后世承認:“檢驗詩歌價值的權威標準只有兩個,一是時間,一是讀者。”
對于一個曾擁有數以千萬計讀者的詩人,汪國真自然有底氣說這些話,他甚至還表達過沖擊諾貝爾文學獎的愿望。只是時間流逝和讀者流失之快,超出了汪國真的想象。而且汪國真從風靡到沉寂,再到如今辭別人世,他都沒有進入嚴肅文學的評價體系之內。伴隨他的一直是兩極分化的觀點,有人愛之若狂視為偶像,有人嗤之以鼻大加撻伐,“這也能叫詩?”更多的人默默讀過汪國真,把汪國真的詩句往小本子和同學錄上抄過,然后在提起汪國真的時候,選擇相對人多勢眾的一派加入。
很遺憾,在汪國真去世這天,我又看到了許多這樣的“站隊者”。
還是那個問題,誰真的讀過汪國真?
偶像養成 靠的是商業助推力
1990年汪國真的第一本詩集《年輕的潮》出版,首印15萬冊,幾乎被粉絲們一搶而空。這本詩集后來加印到了60萬冊,盜版不計其數,這是汪國真走紅的起點。實際上整個80年代他也一直在寫作,在北島和海子等人引領文藝潮流的80年代,汪國真既不具備走到臺前的實力,也沒有等到那個微妙的機遇。
這個“機遇”與文學無關,實在要說的話,商業才是助推力。整個上世紀九十年代是全民“下海”,人人務實而暫別理想的年代,汪國真直白流暢的文字,迅速打中了一邊忙碌一邊困惑的海量人群。理解北島和海子需要相對較高的文化素養,理解汪國真則幾乎沒有門檻,他是全年齡段覆蓋的心靈導師,必然風靡大江南北。如果換到現在,坐擁千萬粉絲的汪國真一定會被稱作有“互聯網思維”、擅長“病毒傳播”的“成功學大師”。即便在當年,汪國真的“時代文化符號”標簽一樣受之無愧,“練龐中華的字,抄汪國真的詩”為一時風尚。
我是80后,也是讀著汪國真的詩度過中學時代的一分子。在應付乏味試卷之余,陪伴我的精神消費品,除了汪國真和龐中華,還包括金庸、周星馳、BEYOND和竇唯,包括所有在中國大街小巷的地攤小店錄像廳流行過的東西。實事求是地講,這些就是20多年前最多人理解的“先進文化”,它們無孔不入,無處不在,強悍地占領了一個縣城少年的視野,直到我考上大學走出家門,才看得到更大的世界。
無書可讀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則在于主動選擇:我遇到過幾乎所有中學語文教師,都建議學生去讀汪國真和余秋雨,這兩位的作品直到今天都堪稱高考作文必備神器。
原因很簡單,汪國真能教會中學生如何斷句和押韻,余秋雨則是游記文章和“如何顯得更有文化地抒情”的教科書。我曾經真的能流利背出很多首汪國真的詩歌,并且憑借“隨時拿出來引用兩句”的技能獲得作文高分。我確實是功利地去讀汪國真的,而且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,我必須感謝汪國真,像所有用汪國真的詩句寫過情書追過姑娘的人一樣感謝他。
當然,后來我和很多一起讀過汪國真的朋友一樣,不再讀他的詩了。汪國真留在我們這代人心目中的形象,跟我多年后見到他本人一樣:金絲眼鏡國字臉,溫文爾雅,笑容滿面。90年代出版的詩集上印的照片,竟然和十多年后眼前這個人一模一樣,可見即使拼“顏值”,汪國真的偶像養成之路也會走得順暢。
流行符號 殊途同歸的青春
有位詩人朋友得知汪國真去世的消息后,表示不想談論他,因為“容易給人造成誤解,以為我在談論汪國真的詩歌”。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是,汪國真不是詩人,他寫的也不是詩。
我理解這位詩人的擔心,當你真的讀過很多古往今來其他詩人的詩作之后,再來看汪國真,的確過于淺顯。談論汪國真的文學價值,遠不如談論他作為流行文化符號的價值更大。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是,表達對汪國真的不屑,也并不表示文學素養相對更高,俯視和仰視都是對汪國真的誤讀。
這就好比我并不喜歡郭敬明等一批時下流行的青春文學作家,但我很能理解他們為何走紅。二十年前的汪國真,與現在的郭敬明并沒有多少不同——他們代言著一代人的心聲,填補著一代人的空虛,他們在時代需要他們出現的時候走到臺前,踏準了節拍翩翩起舞。他們當然會贏得很多掌聲和歡呼,而且除了他們,還能有誰呢?
不過二十多年過去,文化符號與文化符號之間,還是出現了相當巨大的分裂。如今郭敬明的讀者,那些十幾歲的少年應該不會再讀汪國真了,因為即便同樣書寫青春的憂傷,此憂傷也非彼憂傷。汪國真詩歌的關鍵詞,比如純真、奮斗、羞澀、友誼,已經沒辦法再撥動年輕讀者的心弦。被其他詩人和評論家批評“淺白”的汪國真,也許在今天郭敬明的讀者群看來,還是顯得扭捏糾結——相愛何必牽手,直接上床可好?成功何須奮斗,錦衣玉食可好?
從這個意義上說,一代又一代青春偶像,各領風騷十幾年,都是殊途同歸。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,也都是泛黃的老照片,面目模糊,只剩回憶。
□武云溥(媒體人)
■ 他們這樣回憶汪國真
王小川(詩人):詩人群終于討論詩歌了,好像還打起來了,選摘如下:無論如何看待汪的詩歌,他確實影響了一個時代,尤其是文藝青年。這是不爭的事實。你們口口聲聲說他不是詩人,寫的東西不是詩,那么直白,有的甚至是順口溜。那就請你用文本說話,去影響一代人,一個時代……
朱寅年(新閱讀研究所研究員):詩人汪國真寫下了生命句號。汪的詩歌于八十年代在大中學生青年人中風行許久,多少句子被當作格言抄在我們的小本子上。在那個昂然向上的時代,青年人需要那樣歌頌青春與人生的詩歌。雖有學者批評其詩歌塑料文本之淺,雖充滿勵志的心靈雞湯之味,但汪詩的底料是充滿真誠的。
于丹(文化學者):我們遇見他,在恰好的年齡上,恰好信任詩,恰好信愛情。所以,汪國真是我們青春里的烙印,像一段輕搖滾的旋律,像一次成績的掛科,像一點擦肩而過的遺憾,還有那些不著邊際的莫名感傷。今天重讀他的詩,恰好,骨子里的詩與信任還在。
朱大可(作家):汪國真肝癌去世,本來是想說一說健康問題的,不料滿屏都是“大師”。實在熬不住,只好幽幽滴說一聲:大家不懂詩的話,還是默哀的好……
周濂(學者,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):汪國真和龐中華,或許還要加上席慕容、三毛,是(上世紀)八十年代南方小鎮文藝青年目光所及最遠的風景,在沒有機會品嘗哈根達斯和可口可樂的年代,能吃上一口紅豆冰棍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,雖然薄情的人們很快就拋棄了他們。
楊早(話題系列主編):本該是反思匱乏與蒙昧的時機,就變成了偽青春的記憶狂歡,這也算是壞事變好事?汪國真隱形走紅其實在時間之前,但他全面登陸市場與媒體卻是時間之后的真空。他談不上撫慰創痛,卻為那個時代美白。一首首雞湯詩后面,就是一代人被壓抑的失語的青春。
李思磐(新媒體女性網絡負責人):安替總結說:70后男中學生早戀的模式就是:用龐中華的字體抄一份汪國真的詩在賀卡上,托同學發給心愛的女生,約她一起唱小虎隊的歌。
□整理:伍勤(摘自朋友圈或微博) |